姜峰:达坂山下的女人-当前看点
文/姜峰
“你要是嫁人,不要嫁给别人,一定要嫁给我。”
这句热辣辣的爱情宣言,让《达坂城的姑娘》名声大噪——这首歌,是1938年由王洛宾整理编曲、现代以来中国第一首用汉语译配的维吾尔族民歌,一问世就是巅峰。
(资料图片)
于是人们都知道,新疆有个达坂城,达坂城有漂亮的姑娘。
可您知不知道,与新疆相邻的青海,有一座达坂山,风光比漂亮的姑娘还美?
但凡来青海旅游的外地游客,我估摸得有70%以上的人都到过达坂山。为啥?因为从西宁出发向北,如果想去看高原油菜花海,还有祁连山和草原,乃至去往张掖、酒泉、嘉峪关、敦煌、哈密、乌鲁木齐这条西北大环线,无论坐动车还是自驾,都必经达坂山——它,就横亘在西宁与海东的北边,连绵的山系,如同河湟谷地的一扇屏风。
达坂山有多漂亮?平心而论,不过是略有姿色:夏天群山披绿,冬天白雪皑皑,海拔在河湟一带算得上出类拔萃,但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标志性的景点。来往的游客,到这里都是因为不得不路过,所以往往记不住它的名字。
可夸它比漂亮的姑娘还美,这话不是我说的,而是游客们的感受。原因在于,只有打开这扇屏风,才能一窥后面姑娘的真容。姑娘见的多了,难免审美疲劳,回头品味,反而觉得等待屏风打开时的期待,才最吊人胃口。无怪乎,一到七八月旅游旺季,从西宁到达坂山的一路上,总会遭遇大堵车,外地的游客们走走停停,逮着个花儿草儿都要拍照留影,生怕错过什么,殊不知眼前的这点景色不过是一扇屏风;等真见到后面的姑娘时,游客们却又有点儿拍不动了,懒得再下车,笑容也变得僵硬,造型更是早就摆完了——玩回来跟人一聊,“哎,那个什么山还挺漂亮的!”
玩笑话说完,回到正题。达坂山,作为河湟谷地北面的屏风,自古以来就是军事重地,也是民族交流往来极其密切的地方。接下来,我就聊一聊这座山下的人和事。
而且,主要聊聊我采访结识的一些了不起的女性朋友。
你可能想不到,青海也有长城——我爬过。
达坂山南麓,有一个西宁市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。县城之外山峦起伏,举目四望,可以清晰地看到远近山梁上有一道道连绵不断的土墙;顺着山路,爬到山顶,好家伙——夯土墙有两个人高,虽然在岁月的洗礼下已成残垣,但依然在山脊上屹立不倒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摸上去,坚硬如初,仿佛触碰到了铁马冰河——没错,这就是明代在此修筑的长城,全国重点文物。
文物部门的朋友告诉我,青海的明长城,是包括长城、敌楼、关城、卫所、烽火台在内的一整套防御体系,依托巍峨险峻的自然山体而建,总长度达360多公里,前前后后修了50年,分布在12个县区,把河湟谷地保护在里面。毫无疑问,青海明长城是中国万里长城中最高的一段。多少年风吹雨淋,“青海的八达岭”过去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,如今青海省已经出台保护意见,相关部门也在长城遗址外立起了护栏,保护工程已然在推进。
我在大通探访的这段长城,坐落于县城西边的山峦,名叫娘娘山。这座山的来历,也与军事有关,而且在正史上有着详细记载,可能是中国古代帝王唯一一次御驾亲征到青海的军事行动——隋炀帝西巡。
《资治通鉴》第181卷•《隋纪五》,是这么写的:大业五年(公元609年)三、四月间,隋炀帝率领百官、宫妃及各路大军西巡,途经甘肃,渡过黄河,到达乐都,在这里部署军事,准备进击吐谷浑王国——一个在青海立国长达350年的地方政权,留下了很多故事和传说,对今天的人来说最知名的可能就是“九层妖塔”,下文我会为吐谷浑王国专开一章,这里先不展开——带着嫔妃,还要打仗,隋炀帝耀武扬威、好大喜功的心态可见一斑。
五月,隋炀帝到达了大通,并且在这里大宴群臣,算是大战前给文武百官壮行。传说,隋炀帝有一位随行的妃子,非常体恤下情,经常让宫女将药品衣物赏赐给当地百姓,可是由于舟车劳顿、水土不服,这位妃子不幸病逝于大通,隋炀帝下令将她就地安葬于山中一处风景秀丽之地,于是老百姓们就将这座山尊称为了娘娘山。
假如传说是真的,我想这位娘娘的在天之灵,也不愿看到自己魂归之处的青山,还修筑着万里长城——面对这堵墙,她的心情,应该和孟姜女一样。
以女性为主人公的民间传说,如果涉及战争与和平,那么背后隐藏的社会心理,大多是反战的。
历史的烽烟,早已烟消云散。如今,共同生活在达坂山下的汉、回、土等各族人民,和睦而融洽。
说到土族,他们主要聚居在达坂山南麓的西宁市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、海东市互助土族自治县和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一带。土族的族源问题,至今都还没有定论,有人说,他们就是吐谷浑的后裔,土族的“土”并非土著之意,而是民族称呼。
在互助土族自治县的县城,有一座5A级旅游景区——互助土族故土园。青海是旅游大省,但大而不强,全省的5A级旅游景区并不多。我的印象里,除了这个互助土族故土园,好像就只有青海湖和塔尔寺属于5A。
这其实很好理解,青海的旅游以自然风光为主,而且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,况且又涉及三江源头的生态保护问题,所以旅游基础设施建设和配套水平并不高。这对当地的生态环境来说,显然是好事——越少的人为干扰,越有助于减少破坏——对游客来说,也未尝不是好事,除了限制开放的区域,他们能够触摸到最原生态的自然美景。
互助土族故土园,我就去过一次,我想它之所以能够跟青海湖、塔尔寺平起平坐,可能还是在于民族特色。服饰、语言、歌舞、婚俗、节庆……土族确实历史悠久、自成一派,辨识度极高。而如果你想体验最地道的土族文化,我建议倒未必去什么景区,不妨就找一个土族村落转一转,也会颇有收获。
我就去过不少土族聚居的村落,接触、采访过很多淳朴的土族乡民,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个共同而显著的特点——土族的阿姑,都是巧手的绣娘。过去,土族妇女很少接受教育,打小在家跟着老人学习刺绣,为的就是长大后给自己准备嫁妆。嫁出去后,不是种地养娃,就是缝缝补补——刺绣,是土族妇女一辈子的功课。
土族传统,婚姻讲究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基本都是“说亲”,鲜有自由恋爱。我在采访中结识了一位土族阿姑,名字很有意味,叫朱二奴。如今已经接近花甲之年的她,出生在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官亭镇的黄河边上。从小到大,朱二奴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,一天学都没有上过,9岁的时候就被订了婚,从此开始绣嫁妆。
16岁的时候,男女两家开始“认亲戚”“喝酒盅”,也就是进行结婚前的准备。按照习俗,朱二奴是不能见婆家人的,更不能见自己未来的丈夫,“如果见了,甚至说话,会被认为是很伤风败俗的事情。”
到了婚礼当天,婆家一行人上门来接朱二奴。那是1985年,青海农村结婚迎亲用的还是马。当朱二奴上马时,马突然惊了,牵着缰绳的丈夫,忙冲她喊了一句:“抓紧!”——这是夫妻俩之间说的第一句话。
朱二奴穿着自己绣的婚服,带着40多对被套、枕顶、鞋样等嫁妆,跟着素未谋面的丈夫回了家。“绣的花鸟,就像牛舔了身上的毛一样,又光又亮”,朱二奴带去的嫁妆在婆家农村引起了轰动——她在刺绣方面,天赋极高。
阿姑们赶上了好时候。近年来,土族特有的盘绣技艺被评上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手艺不错的绣娘都能得到市场的追捧。这不,过去连斗大的字都不识得一个的朱二奴,如今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接订单用的是微信,连一对蓝宝石耳坠,都是在捷克参加展会时买的。
民族的就是世界的。土族老祖宗传下的刺绣手艺,如今学习的年轻人越来越多,几乎是“村村搞盘绣,家家弄针线”。在互助土族自治县的卡子村,我还偶遇到一位“绣郎”——“85后”董成宝,一个大老爷们也报名了盘绣培训班,带动全家人脱贫致富——他可能是土族历史上的第一位“绣郎”,当刺绣成为一个致富产业,产业工人又何必分男女?
“我是二月生的,女人过去叫‘奴家’,爷爷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。”朱二奴告诉我。我心里想,现在一定是土族阿姑们历史上社会地位最崇高的时候。
不到西北,不知男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之高。
在西安时,我到两位民间艺人家做客,所见所闻惊人地一致:这是两位老汉,一个搞古法造纸,一个打秦汉战鼓,都是农村里的能人,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“掌柜的”——媳妇如此尊称他们。客来了,女人们是不能上桌的,只在厨房忙活;到了饭点,媳妇、儿媳妇低眉顺眼地把臊子面、米皮端上桌,然后就又乖乖回了厨房。当然有例外——倘若儿子或孙子回来了,那桌子上是必然可以多添一双筷子的。
不知道,平日里是否也如此。但起码来客时,男人和女人都在向客人呈现出一种他们认为应该呈现的状态。
这种现象,到了青海农村尤甚。我一登门,土族阿姑们就不自觉地往厨房或者卧室里钻——她们不知道,我想采访的主人公,就是巧手的绣娘。一番口舌,好歹把她们请回了客厅的沙发上,往往只是羞怯地笑,不爱言语,何况大多也不会讲普通话。像朱二奴这样见过世面的,还是太少。倒是“80后”“90后”的年轻一代,落落大方,没有老一辈的条条框框——她们上过学,出过家门,参与了社会分工,用劳动换来了收入和尊重。从这个意义来理解,刺绣产业彻底改变了土族阿姑们千百年来的命运——发展,只有发展,才是硬道理。
苏晓莉的故事,又与阿姑们不同。
她是回族,家里六个兄弟姊妹,五个都是姑娘。13岁,跟着父母从农村迁进互助县城后,一个字都不识的她才开始读小学。成年后,招工到水泥厂,扛着铁锹在一线当工人。厂里上了个新机器,结果轴承坏了,一停产就是半个月,急得厂长团团转。苏晓莉问厂长,为啥不换个轴承?厂长说,手头没钱。她乐了,“拿咱的库存水泥去置换一个不就得了!”厂长一听,发现她头脑活络,第二天就让她干起了销售员,第三天就把问题解决了。脑袋灵、口才好,苏晓莉很快就当上了销售科科长。
20世纪90年代末,国企不景气,水泥厂也回天乏术,朋友劝苏晓莉调到事业单位,铁饭碗旱涝保收。一听事业单位月工资才三千元,她又乐了,“一天挣三千块还差不多!”她辞了职,下海经商。干什么买卖好呢?想起自己跑销售时,整一身像样的衣服都得去西宁买,她于是在互助县城经营起了服装生意,积累下了家底。
新世纪第二个十年,电商火了,实体店不得不转型。2012年,苏晓莉去法国旅游时,随手带了几个土族盘绣的小挂件,没想到外国人爱不释手,“你有多少我都买!”敏锐捕捉到商机的苏晓莉,回国后立即开始布局:销售出身的她,没有急于搞生产,而是花了三年时间做渠道,先打通全省旅游景区的旅游纪念品市场,然后向高端酒店、会展布局,在全国建起了20多个代销点和4个海外代销点——同一时期,意识到民族刺绣市场潜力的人不少,但像苏晓莉一样能发展到现在、发展得挺好的寥寥,因为只有她是先铺渠道打市场——三年后,等销售链条成熟后,苏晓莉这才开始广招绣娘、创制新品、扩大生产。
如今,互助土族自治县就有2000多位绣娘成为苏晓莉公司的产业工人,公司设计研发的新式土族盘绣产品就有200多种——一位回族女老板,带着几千名土族阿姑闯市场,曾经民风守旧的青海农村,如今少数民族女同胞也能顶半边天。甚至,大半个天。
苏晓莉不懂针线,却能成为绣娘们的领头人,还当上了青海省刺绣行业协会会长——市场有它的规律,我们的政府不仅要大力培养绣娘,还应该培育更多像苏晓莉一样懂市场、会经营、善管理的企业家,这将为少数民族女性开辟一片新天地。
话说两端,凡事皆有利弊。古老的高原大地上,市场经济的浪潮带来了变革,也带来了挑战。
青稞酒,香飘青海古今。在河湟谷地,早就流传着对青稞进行土法酿造的酩馏酒技艺。明朝时期,又有山西籍商人在互助县的威远镇融合创新出“威远烧酒”,这里便成为远近驰名的青稞酒之乡,到解放前曾汇集着八大作坊,其中就包括今天的全国青稞酒行业领军品牌——天佑德。
这里,我却想给大家介绍一个并不知名的小众品牌,一个不折不扣的老酒作坊——慕家村酩馏。
它位于西宁市湟中区拦隆口镇一个叫作慕家沟的小山坳上,距离大通县很近,也在达坂山南麓。“老”,说的是青海省商务厅给它评了个“青海老字号”,认定历史有300多年。“酒”是酩馏酒,顾名思义,就是把发酵过后的青稞再蒸馏一下而已,属于原始的土法酿酒。“作坊”,说的是慕家村酩馏时至今日仍然坚持手工酿造、家族管理,从生产方式和管理模式来看,和解放前的传统酒作坊并没有什么两样。
64岁的慕荣,是这个作坊的第九代传人。我很好奇,中国很多名酒都诞生于河谷地带,而慕家村铭馏为何却是在山头上酿酒?慕荣带我到作坊里揭晓了秘诀:其一,山顶有口古井,古井里有眼泉水,用这眼泉水酿出来的酒,就是比别处的口味好;其二,慕家祖传的一个酒醅秘方,是慕家人的命根子,从来传男不传女。
有这两个秘诀,300多年来,让偏处深山的老酒作坊,酒香不怕巷子深。然而,到了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,过去的优势反而都变成了劣势。
生产方面,泉水有限、手工酿造,都严重制约着产能。如今,慕家村酩馏的年产量只有50吨,还要窖藏一部分,每年可供销售的酒只有可怜兮兮的35吨。管理方面,作为大哥的慕荣,是当年老父亲临终前在五个儿女中指定的唯一传人,酿酒是一把好手,但性格天生内向,不擅长迎来送往。前些年,慕家村酩馏的发展一度陷入困境,传了300多年的老字号,跟不上市场的步伐,快要活不下去了。
危难之际,慕家的五个兄弟姊妹一商量,小妹慕兰挺身而出,在西宁从事妇产科大夫的她,辞去了工作,返回老家农村的山坳,成为家酒作坊300多年来的第一位女当家。
慕兰跟苏晓莉很像,她并不懂酒,也没有企业管理的经验,但她性格泼辣,而且酒量惊人,一斤半青稞酒不在话下,交游广、朋友多、视野开阔。面对产能有限、产品单一的问题,她给老字号探出了新路子:成立饮食文化公司,在慕家沟打造乡村旅游、餐饮住宿、文化体验等多种经营,围绕老字号做文章,不断提升品牌附加值,卖酒如今只占到他们总收入的四成。
但是有一个底线不能碰:坚决不上机器化生产线,不盲目扩大酒业生产规模,继续坚持手工制作、土法酿造。
“酒是‘1’,其他都是‘0’,酒的口味坏了,一切都坏了。”年过花甲的慕荣,如今还是天天守在作坊里品酒,每天都处于微醺的状态,“隔十分钟就得尝一次,要保证每一滴酒的品质。”
还有一个规矩不能破:慕荣有个儿子叫慕生昝,也就是慕兰的侄子。“我虽然是家族的第一个女当家,但按照传统,家业将来还是得传给我侄子。”慕兰悄悄告诉我,祖传的酒醅秘方,只有慕荣、慕兰和慕生昝掌握,慕兰连自己的老公、孩子都绝对保密,“一切为了把祖宗的老字号守下去、传下去。”
守旧与创新,慕家村酩馏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矛盾体。不求新求变,老字号恐怕早就被市场淘汰了;可如果有些传统不坚守,老字号也就变了味——生命力有多长,市场会给出评判。
应该说,青海农村相对闭塞保守的环境,反而成全了慕家村酩馏。如果搁到内地,市场化的巨轮,恐怕会把它碾压到渣都不剩。
也是“传统”成就了慕兰,让酒量奇大的她得以发挥“一技之长”——在青海农村,来客人的时候,女人虽然不上桌吃饭,却有给客人敬酒的习俗,如果能让客人多喝几杯,她的男人会觉得很有面子。所以,青海的女性往往酒量不俗,甚有个别能喝两三斤青稞酒者(青稞酒偏低度,不似内地白酒多次蒸馏),“饮如长鲸吸百川”。给大家提个醒:如果遇到来自青海的女性朋友在酒桌上端起杯子,那你可不要轻易挑战她。
“传统”之为物,有时让你如鱼得水,有时又令你无可奈何。慕生昝的媳妇怀了双胞胎,本来是大喜事,可他心里却有点儿惴惴不安——作为家酒作坊未来的接班人,他如果想把老字号传下去,那么还得坚持传男不传女,也就是说他的下一代里必须有男娃。“我跟媳妇商量过了,如果双胞胎都是女娃,那就继续生,直到生下个男娃为止。”慕生昝对我坦言,语气中充满无奈。
所幸,结果皆大欢喜——双胞胎生了,两个都是男娃。产房外,当慕生昝听到这个消息时,性格内向如父的他,第一反应是直接蹦了起来。
生而为人不易,生而为女人更难。像朱二奴、苏晓莉、慕兰这样坚韧自强的女性,我在青海农村遇到过不少。每每回想起来,就觉得她们的身影,比达坂山还高。
摘自《走过青海》
青海人民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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